最近,我在給湯米寫信,17 歲的他在新澤西海岸衝浪時不慎摔斷頸椎,導致四肢癱瘓。從此以後,他將不得不在輪椅上度過餘生,無法再使用雙手雙腳。在所有改變人生軌跡的傷害中,四肢癱瘓無疑是最嚴重的。
寫到一半時,我停了下來。在信中描述湯米在康復過程中即將面臨的重重困難時,想到等待他的一切,我內心無比沉重。這種感受我太熟悉了,即使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那種痛苦的滋味仍歷歷在目。淚水從眼角悄然滑落,我哽咽著祈禱:「主啊,湯米該怎麼熬過這一切?他要如何繼續前行?求你憐憫,幫他找到你!」
湯米正面臨著一個看似不可能完成的挑戰。我想他現在的感受,大概就像這幅素描所表達的那樣吧(右圖)。這是我在康復期間用嘴咬著炭筆畫的一幅畫的複製品。雖然在抑鬱期間我把原作撕毀了,但這幅素描道出了我的一切:「神啊,這就是我今後的人生嗎?你真的指望我能承受這一切嗎?」
然而,我挺過來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聖靈在我身上成就了這個奇蹟。直到今天,我已經這樣生活了整整五十年。
就像湯米一樣,我也曾是那個 17 歲的青年,一想到要拖著殘障之軀生活就覺得生不如死。我曾如此痛恨自己的癱瘓,甚至會駕駛電動輪椅一次又一次地撞向牆壁,直到把牆面撞裂。那段時間,我結識了一些損友,跟著他們用威士忌配可樂來麻痹自己的抑鬱。我只想徹底消失,只想了結自己的生命。
但時間改變了一切——再加上禱告、那些注目天堂朋友們的關愛,以及對聖經的深入學習。這些都讓我逐漸明白,生命中確實有比用兩腿走路、用雙手做事更爲重要的東西。這話聽起來或許難以置信,但我情願像現在這樣坐在輪椅上而認識耶穌,也不願站立自如卻沒有祂的指引。每當我試圖向他人解釋這種感受時,總是不知從何說起。
但有一點我非常確信:每當我向像湯米這樣的人傳遞來自基督的勇氣與力量時,我就會感到無比充實。與他們一同承受痛苦真是好的無比。更重要的是,我能以《哥林多後書》1:6 中所說的方式,在靈裡和他們一起受苦:「我們受患難呢,是爲叫你們得安慰,得拯救。」問我能爲湯米的安慰和救贖做些什麼嗎?當然能。
如今我所做的,正是當年那些睿智的基督徒朋友們爲我所做的事情。回到上世紀 70 年代初,當我開始認真思考基督在我生命中的地位時,我的朋友們並沒有簡單地向我灌輸聖經真理,說什麼「你要相信這個」,「爲你的試煉感到喜樂吧」,」這對你大有益處「之類的話。相反,他們彷彿把自己的屬靈血管接到我的靈裡,源源不斷地向我受傷的心靈輸送著溫暖與關愛。「憐憫」(compassion)一詞中,「com」的意思是「一起」,「passion」則意味著「基督的受難」。他們確實就像基督一樣,在我最艱難的時刻與我並肩同行。在他們眼中,我不是一個需要幫助的特殊對象,而是一個真誠的朋友。
記得有天晚上,幾位來自青年生命團(Young Life)愛好唱歌的朋友帶我去巴爾的摩市區夜遊。我們最後來到了市中心的火車站——那是一座恢弘的建築,地面鋪著華麗的石灰岩,四周聳立著氣勢磅礴的大理石柱,頭頂是優雅的拱形穹頂。我們找了個角落開始合唱,悠揚的歌聲在整個車站迴盪。這時,一位神情嚴肅的保安走了過來,命令我們離開:「看到『禁止閒逛』的牌子了嗎?都已經晚上 11 點了,你們這些年輕人不該在這裡。」說完,他又指著我厲聲喝道:「還有你,趕緊把那個輪椅放回原處!」
「可是先生,」我忍不住解釋道,「這是我自己的輪椅啊。」他卻不耐煩地呵斥我,讓我別頂嘴,趕緊把輪椅放回去。當我們都笑起來時,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鬧了個大笑話。那天晚上回家後,有位朋友單膝著地,蹲在我的輪椅旁邊說:「瓊尼,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你說『我的輪椅』。真爲你感到高興,你這樣做也讓我學會了如何去面對自己的困擾。」
就這樣,我學會了接納困境,視它爲生命中的朋友。這種感覺,真的很美好。
在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和這群朋友一起深入研讀聖經成了我生活的重心——我們主要研究上帝的品格,特別是祂的主權。關於那場改變我一生的意外,我始終想弄明白:這一切最終是否出於祂的旨意?如果是,爲什麼祂不阻止這場事故的發生?在馬里蘭州老家的農舍裡,我們圍坐在那張大餐桌旁,一起鑽研洛林·伯特納(Loraine Boettner)的《改革宗預定論》(The Reformed Doctrine of Predestination),還有鐘馬田、梅欽(J. Gresham Machen)和巴刻等人的著作。
如今想起當時用嘴咬著輔助棒,在琴譜架上翻動這些書頁的情景,我都不禁莞爾一笑。經過數十年的求知歷程,伴隨著癱瘓、病痛和癌症的煎熬,我終於能夠發自內心地說:「我受苦是與我有益,爲要使我學習你的律例。」(詩 119:71)苦難帶給我們的益處數不勝數,相信很多人都已經銘記於心:上帝藉此讓我們效法基督(羅 8:28-29),磨鍊我們的耐心(羅 5:4),像鍊金一樣鍛造我們的信心(彼前 1:7),讓我們對天堂懷有更加熱切的期盼(雅 1:12)等等。
然而,如果要我說苦難最重要的意義是什麼,我會說它就像一面鏡子,讓我得以看清真實的自己——原來我並不是自以爲的那個品德高尚的人。苦難一次次把我從驕傲的高臺上擊落。有時候,當脊柱側彎引發的劇痛難以忍受時,我會忍不住小聲抱怨,暗示上帝給我的負擔太重了。等到疼痛減輕後,我又會爲自己辯解:「主啊,那不是真正的我,我不是那樣的人。」
但那就是真實的我,就是我最真實的樣子。
《腓立比書》2:14 就是寫給我這樣的人的:「凡所行的,都不要發怨言。」真的要做到事事不抱怨嗎?聖經告訴我們這是可能的,即使對於像我這樣同時與絕症和慢性疼痛抗爭的老癱瘓病人來說也不例外。但我明白,罪越少,心中的基督就越多,這一切的磨練都是值得的。
上帝拯救的計劃核心,就是要不斷地把我從罪和自我中救拔出來。使徒保羅稱之爲「福音⋯⋯你們若持守我所傳給你們的,就必因這福音得救」(林前 15:1-2)。這樣的拯救,我每時每刻都需要。脫位的髖關節和彎曲的脊椎就像忠實的牧羊犬,不停地在後面追趕著我,驅使我走向加略山,在那裡,我要向耶穌爲之捨命的罪徹底死去。當然,要成爲上帝預定中那個榮耀的我,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我感恩於這副癱瘓的身體,因爲它一直在推動我「向著標竿直跑」(腓 3:14)。
這個過程雖然艱辛,但苦難並未奪走我的歡樂。我敢說,你很難找到一個比我更快樂的跟隨耶穌的人了。癱瘓越是幫我掙脫罪的捆綁,內心的喜樂就越發充盈。我無法描述有多少個夜晚,當我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疼痛交加,僵硬無比,卻仍含著淚水輕聲呢喃:「主耶穌啊,我真的好喜樂,在你裡面我無比喜樂!」上帝只按照祂的方式賜下喜樂,而這種方式要求我們或多或少都要像祂的兒子一樣經歷苦難。對此,我心甘情願。
半個世紀的癱瘓生活,讓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這場屬靈爭戰的重大意義。每當我在困境中感到不安時,我彷彿能聽到撒但像當年質疑約伯那樣嘲諷上帝:「你看看她,怎麼樣?她根本不是真心信靠你。你再用更多的痛苦考驗她,就能看清她的真實面目了!」當魔鬼一直堅稱上帝的子民只在順境時才願意事奉祂時,我有如此莫大的榮幸來證明他是錯的。置身於宇宙間最強大力量交鋒的戰場上?靠著上帝的恩典,我從不退縮。
回到上世紀 70 年代,我的查經小組夥伴史蒂夫·埃斯特斯(Steve Estes)跟我分享了一句話,這十幾個字奠定了我此後的人生道路:「上帝允許祂所憎惡的事發生,爲要成就祂所喜悅的事。」史蒂夫是這樣解釋的:「瓊尼,上帝允許很多祂並不贊同的事情發生。比如說,上帝憎恨那些導致耶穌被釘十字架的折磨、不公和背叛。但祂允許這一切發生,最終使世上最大的謀殺案反而成爲人類得救的唯一道路。同樣地,上帝也痛恨脊髓損傷,但祂允許這事發生在你身上,是爲了在你和他人生命中彰顯基督。這就像約瑟對他的兄弟們說的:『神的意思原是好的,要保全許多人的性命,成就今日的光景』」(創 50:20)。
爲保全許多人的性命?是的,正因如此,我不能把這個見證藏在鬥底下。當前太多像湯米這樣的殘障人士正在絕望中掙扎。這就是我爲什麼要寫《上帝在哪裡》(Joni) 這本書和拍攝《瓊尼》(Joni) 這部電影。後來,越來越多特殊需求家庭開始向我尋求幫助,他們問我:「我該如何幫助患有腦癱的孩子走出抑鬱?」「爲什麼上帝不醫治所有的病人?」「怎樣才能讓教會參與進來?」等等問題,於是我創立了「瓊尼與朋友們」(Joni and Friends)機構。我想要向這些人展示福音的真實模樣,就像當年那些在苦難中與我同行的朋友們爲我做的那樣。
如今,每天當我坐著輪椅進入「瓊尼與朋友們國際殘障中心」(Joni and Friends International Disability Center)時,我都在努力讓這副癱瘓的身體發揮最大的服侍價值。今年夏天,我們將在美國舉辦二十七場家庭退修會,在資源匱乏的國家舉辦二十三場,幫助數以千計的特殊需求家庭認識基督。我們「世界輪椅事工」(Wheels for the World)團隊中的基督徒康復治療師將在四十多個國家開展服務,分發聖經,傳揚救恩信息,並爲有需要的殘障人士量身定製輪椅。數百名參與我們「爲生命而戰」(Cause4Life)項目的實習生將在海外孤兒院服務,幫助人們認識到脊柱裂並非什麼巫術詛咒,殘疾也並非比死亡更糟糕的事情。認識耶穌帶來的喜樂是好的無比的,爲能成爲祂的朋友,付出任何代價都值得。
上週,我和丈夫肯在阿拉巴馬州參加「瓊尼與朋友們」的家庭退修會。當我們在熙熙攘攘的大食堂用午餐時,一位大學生志願者抱著一個患有唐氏綜合症的孩子來到我面前。她望著周圍熱鬧的人群,問道:「瓊尼女士,你是否想過,如果不是當年那場跳水事故,這一切可能都不會發生?」
我笑著回答說:「這正是爲什麼我每天都要爲這張輪椅感謝上帝。」等她離開後,我凝視著食堂裡溫馨的場景,突然有了一種上帝視角的感悟:她說得對啊......我究竟是怎麼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呢?
這一切都源於上帝和祂的恩典——這不僅僅在漫長歲月中,更在每一個微小時刻。這恩典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如同踏腳石一般,帶領你從一個經歷走向另一個經歷。這恩典的奇妙之處在於,它漸漸沖淡了曾經的痛苦記憶。直到這個七月的清晨,當我回首往事,才恍然看到上帝在這五十年間成就的種種奇妙之工。
恩典撫平了過往傷痛的棱角,讓我們能夠注目永恆。留在我們心中的,是一份深厚的平安,堅定的喜樂,和堅不可摧的信心。
這就是上帝在這五十年中爲我們編織的生命故事——雖然艱難,卻處處透著美好。這一切的改變是何時發生的?我也說不清楚,但我由衷地爲此感謝主耶穌。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Reflections on the 50th Anniversary of My Diving Accid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