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 30 年代，納粹黨在德國崛起之際，認信教會通過了一份名爲《巴門宣言》（Barmen Declaration）的文件。這份宣言重申教會只效忠於耶穌基督這位真正的元首，拒絕其他任何勢力、意識形態、領袖擁有基督教信仰和實踐的最高權威。同時，它還強調了教會在屬靈事務上有自主權，以及聖經在指引基督徒生活和思想方面佔據首要地位。
近日，美國一些中間派和中偏左的福音派基督徒發佈了一份新的聲明。這份題爲《我們的福音派信仰宣言》（Our Confession of Evangelical Conviction）的文件，無論是在形式還是主題上，都明顯是在效仿《巴門宣言》。
他們意識到基督徒需要參與政治神學討論，也提醒基督徒不要過度陷入政治，這無疑是件好事。但這份聲明仍有不足之處，主要是因爲簽署者誤解了兩點：第一，當今時代政治的根本本質；第二，政治行動的必要性。
細讀這份新宣言，很難對其中的任何詞句提出異議。這份聲明在幾乎所有的七項論述中都句句在理，包括耶穌基督高於世俗政權的至高地位，以及那些可能敗壞基督徒政治見證的漠視人性尊嚴的態度。然而，仍有一些關鍵內容受到了忽略。這表明基督徒在如何將信仰付諸政治實踐方面，依然存在認知上的盲點。
這份新聲明在理解「自然」與「恩典」的關係上存在混亂。這樣造成的結果就是，它幾乎沒能告訴我們如何恰當地將基督教信仰與政治聯繫起來，最終不過是一份空洞的宣言，讓人感覺它只是在責備那些右傾的福音派基督徒。
首先，我們需要了解一些關於自然（Nature）與恩典（Grace）關係的背景。這是神學上的一個簡稱，指的是神的創造計劃和救贖計劃之間的關係，以及這兩個領域如何重疊。我們可以這樣問：此時此刻，我在基督裡得救贖的生命，對我作爲受造物在當今世界的生存以及對世界的政治體制意味著什麼？世俗事務真的重要嗎？還是說我應該把時間都用來爲進天國做準備？
在我看來，這兩個領域是有重疊的。神的國度已經開始，但尚未完全實現。既然如此，神創造的秩序仍然存在，我們就必須負責任地管理它。在基督裡的生命應該讓我們更加重視創造秩序，因爲我們已經認識到神對它最初的計劃。
談到基督教與政治的關係，就會引發很多問題：政治權力是否與基督徒的謙卑相悖？神的創造秩序包括生命的價值、人的身體、婚姻、家庭、職業，基督教在維護創造秩序的諸多益處方面應盡什麼責任？我作爲基督徒的生活與我作爲美國人的生活有什麼關聯？救贖是否意味著我們可以不負政治責任？
在政治神學的不同流派中，自然與恩典的關係模式一直是個根本問題。持神治主義（Theonomists）和基督教國族主義（Christian Nationalists）立場的人，往往過分看重「自然」這一面，傾向於採取強硬的政治參與方式。而重洗派則恰恰相反，他們過分強調「恩典」，認爲政治不過是徒勞無功、腐蝕人的東西，會讓人更加看重世界。這種張力解釋了爲什麼在福音派的政治參與中，一旦混淆、模糊或否定了自然和恩典的作用，就會導致對福音派應該如何參與政治這個問題產生截然不同的看法。
自然與恩典之間的正確關係，也塑造了國家和公民社會的目的。耶穌的王權並沒有取消政治這樣的創造秩序現實。創造秩序在今天仍然完全有效，它給予所有人今世的恩典和普遍恩典——也要求所有人都要遵守。
該聲明在自然與恩典問題上的混亂主要體現在第 5 條：「我們致力於教會的先知使命。」接著說：
我們確認基督的國不屬這世界（約 18:36），因此教會必須與世俗政權保持一定距離，這樣才能向所有人、社會和當權者發出先知的聲音。教會肩負著神聖的、也是好的使命（林後 5:18-21）。首先，我們通過宣講福音呼籲每個人與神和好，同時教導萬民效法耶穌（太 28:19-20）。其次，我們致力於化解人與人之間的矛盾，解決公義、正義、和平等問題（摩 5:24）。我們通過愛鄰舍（可 12:31）來實現這一點，並以謙卑、正直的態度參與公共生活，致力於實現我們基督信仰所定義的公共利益（羅 12:18）。
我們既反對因害怕政治污染而呼籲教會退出社會事務，也反對任何將教會曲解爲純粹政治或社會權力工具的企圖。
然而，這段聲明實際上並沒有明確指出，爲了促進他們所承諾的「公共利益」，應該採取什麼樣的具體措施來治理社會。
聲明的立場似乎是在批評他們眼中教會在政治方面的世俗化。但第 5 條又說退出社會是有問題的。那麼究竟該怎麼做呢？我們是應該在社會邊緣保持敬虔，還是爲了公共利益積極參與公共事務？對於那些妨礙公共利益的人又該如何對待？用什麼方式來削弱那些阻礙公共利益的因素？
這正是自然與恩典關係混淆的核心所在。
一旦基督徒認真履行神賦予我們的先知使命——這必然包括見證神對創造的權柄——就意味著要參與政治。然而，這份聲明卻告訴我們，政治容易導致腐敗、黨派紛爭、讓人更加愛世界。
這種混淆源於對當今時代的政治與即將到來的上帝國度之間關係的錯誤理解。政治和政府其實是爲了所有人的共同利益而設立的創造秩序制度。政治本身並不包含救贖。它的目的是爲了所有人的利益而管理權力。政府的權力是從上帝的權柄衍生而來的。因此，政府和權力本身並沒有錯。這意味著，在眾多可能與共同利益相關的追求中，政府應該保障個人的生存權（因此反對墮胎），堅持男女身體的真理（因此反對跨性別主義），推廣自然家庭作爲社會的基石（因此反對同性婚姻），以及保障按照真理生活的自由（因此支持宗教自由）。
民主黨反對這些被視爲公共利益的關鍵支柱，而許多簽署這份聲明的人卻支持並擁護民主黨。
這些簽署者是否在呼籲停止對未出生嬰兒的嚴重侵害？或者呼籲回歸上帝對婚姻的計劃？如果是的話，那爲什麼他們中的許多人認同一個反對公共利益的政黨？像醫療保健這樣的問題是公共利益的實際應用，可以有不同的處理方式。但是胎兒也是人，他們是否可以在母腹中被殺死，這不是一個可以妥協的問題。
我們需要對政治權力有更深入的理解，比這份聲明所提出的要更加全面。要做到這一點，我們就得繼續深入探討「自然」和「恩典」之間的關係。
如何理解自然世界與上帝恩典之間的聯繫，在基督教倫理中至關重要。它幫助我們平衡現世生活與對天國的盼望。我們必須學會欣賞自然，而不讓它遮蔽恩典（或使恩典變得多餘）。同時，我們也要欣賞恩典，而不讓它在這個時代吞噬自然。
恩典改變（墮落的）自然，但恩典並不是自然的敵人。恩典恢復自然。恩典使自然從罪的束縛中得到釋放。永恆並不消除暫時；永恆擴展了暫時的視野。提出政治主張，甚至是黨派主張，如果這些主張真的是爲了促進公共利益，那就沒有什麼錯。爲什麼？因爲這就是政治的本質：爲了共同利益而組織權力。
長期以來，福音派在討論政治時總是假設政治本質上是世俗的，是一種妥協之術。確實，政治可能如此。過分依賴政治權力可能導致偶像崇拜，把盼望寄託在錯誤的地方。
不過，政治的核心主要是關於如何在人類社會中安排我們的共同生活。這是一種管理和照看的責任。要實現這種安排，就需要在政府機構內合理地使用權力。政府是上帝設立的機構，其目的是行公義。它通過正當行使權力來完成這一使命。
掌握政治權力可以帶來巨大的影響。它可能導致數百萬胎兒失去生命，也可能阻止這種悲劇發生。當我們爲了公義而追求權力時，它就是有道德的權力。
權力是有目的性的。那麼問題來了，權力是用來達到什麼目的呢？
這份聲明似乎認爲福音是解決政治分裂的靈丹妙藥。這種看法，說對也對，說不對也不對。這聽起來可能有點自相矛盾，但容我再解釋一下。福音拯救罪人，讓迷途羔羊重新認識上帝，福音能讓人在屬靈層面上更深地合一。但政治上的團結，說白了就是在一些具體目標上意見一致，跟那種屬靈上的永恆合一不太一樣。沒錯，從根本上講，我希望我的政敵能明白「基督是主」這個道理。但如果他們在政治的本質和政治道德要求方面是錯誤的，我也需要擊敗我的政治對手：這裡說的政治本質和道德要求，就是爲了大家的福祉，通過政治手段實現正義，維護和推廣上帝創造的秩序所需要的制度。
只有當持錯誤政治道德觀的人在基督的光照下糾正了自己的錯誤，福音才能使政治對手團結起來。在政治對手停止反對上帝對創造秩序的權柄之前，他確實是政治對手，應該對他使用權力，以阻止他繼續造成傷害。
但這份新聲明抹去了這些現實，製造了道德上的模棱兩可，除了爲那些繼續攻擊公共利益的政綱辯護外，幾乎沒有其他作用。認爲一方在損害公共利益，並不一定就證明支持另一方是正確的。解決方案不是通過選擇兩害相權取其輕來損害公共利益。解決方案是使用政治權力，通過政治共同體內可用的手段來促進公共利益。
理解和應對當代政治的複雜性是一項艱鉅的任務。但基督徒必須認識到，正當使用政治權力時，它可以成爲促進公共利益和維護上帝創造秩序的工具。這需要洞察力、智慧，以及在不違背核心聖經原則的前提下參與政治進程的意願。我們的當務之急是發展一個強有力的政治神學，平衡天國公民身份與塵世責任，使我們既能忠實見證基督永恆的國度，又能有效管理地上終會消逝的社會。
譯：變奏曲；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Why Evangelical Political Theology Needs a Nature-Grace Upgrad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