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艺术
《奪寶奇兵》:世俗時代中逐漸消失的魔法
2023-08-10
—— Brett McCracken

奪寶奇兵5:命運轉盤》(Indiana Jones and the Dial of Destiny)作爲一個傳奇電影系列的第五部作品,領銜主角依然是當年的巨星哈里森·福特(Harrison Ford,雖然他已經80歲)。這部電影不用太多噱頭就能輕而易舉贏得大眾青睞。除了一段有點怪異的磨皮版「青年瓊斯」( 稍後詳細介紹)、一些過於重複的追逐場景,這部影片既讓人捧腹大笑,又能引人深思。

《奪寶奇兵》系列的前四部影片是由著名導演斯蒂芬·斯皮爾伯格(Steven Spielberg)執導,第五部《命運轉盤》則是由《極速車王》(Ford V. Ferrari)導演詹姆斯·曼戈德(James Mangold)執導。經典的台詞、驚心動魄的動作場面以及福特一貫以來扣人心絃的表演,都讓粉絲大快朵頤。但是觀看這部影片時,考慮到這是一個跨越四十年的系列,我在想這個經久不衰的系列是不是也反映出在技術當道的世俗社會下,祛魅、信仰的消亡正在發生。【以下有劇透】

從融化人臉的聖潔之神到時空旅行的科學

想想這五部《奪寶奇兵》系列的核心「文物」。前三部(背景都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左右)的文物都是超自然、理所當然的「神奇」。1981年的《法櫃奇兵》中,約櫃是人人都想得到的寶貝。在影片最高潮一幕裡,神的忿怒向那些膽敢輕慢祂的納粹傾瀉而出,當場將他們擊殺。 1984年的前傳《魔域奇兵》裡,異教超自然元素隨處可見:安卡拉聖石、伏都教、卡利瑪的黑暗沉睡等等。而1989年的《聖戰奇兵》又將焦點集中到猶太基督教的文物:聖盃。影片充滿了各種超自然元素:古代騎士、起死回生、空中行走(印第安納·瓊斯的「邁出信心的一步」),還有更多納粹遭到神的擊殺。

這前三部電影既是奇幻片,也是動作片,它們展現了一個充滿魔法的世界,科學無法解釋其中所有的奇蹟。但第四部電影《水晶骷髏王國》開始改變風格,從奇幻轉成科幻,用外星人技術(而不是天使或魔鬼的力量)來解釋「超自然」現象。第五部電影延續前者手法,遠離猶太-基督教的超自然主義,更深地進入科幻世界,用阿基米德複雜的古代數學(找到地理位置上的「時空裂縫」)來解釋「時間旅行」的「魔法」。

有趣的是,《命運轉盤》的火車開場片段又回到了瓊斯的猶太基督教歷史背景。瓊斯和考古學家朋友巴西爾·肖(Basil Shaw,由託比·瓊斯 [Toby Jones]扮演)正在尋找朗基努斯之槍,也就是當年羅馬士兵爲了確認耶穌是否已經死在十字架上,用來戳刺基督肋旁的長矛。這個場景讓人想起《聖戰奇兵》中的火車一幕,由裡弗·菲尼克斯(River Phoenix)飾演的少年瓊斯試圖找到科羅納多十字架(Cross of Coronado)。在《命運轉盤》(背景爲1944年的德國)的開始片段裡,經過數字磨皮處理的年輕瓊斯與巴西爾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瓊斯不相信朋友對超自然的信仰:「但你不能證明它!」瓊斯斷言道,「證明它才是科學!」

然而到了影片後面,瓊斯承認有些事情無法證明:「我不相信魔法,可是這一生中,我遇見過好些我無法解釋的事。」 這句話回應了他對馬庫斯·布羅迪(Marcus Brody)(丹霍姆·艾略特[Denholm Elliott] 飾)在《法櫃奇兵》中說的一段讓人難忘的話:「我不相信魔法,一大堆神祕兮兮的故弄玄虛……你說的那些不過就是裝神弄鬼。」

瓊斯一直說他「不相信魔法」,但是那些無法解釋的奧祕深深地吸引了他,他也有過超自然的經歷。從這點說來,瓊斯是後基督教時代西方許多人的完美代表。世俗主義的「固有框架」(查爾斯·泰勒的術語)將人類的經驗和理解限制在物質世界的範圍內,然而來自(或指向)超越的信號會刺穿這「內在框架」,讓人對這些無法解釋的現象感到困擾,即便如此,他們依然堅持要放下超自然信仰,「闊步向前」。

瓊斯的生命跨越二十世紀中期,他是一個處在歷史過渡時刻的人。在父親的信仰傳統和未來科學中,在日薄西山的賦魅時代和冉冉升起的世俗現代中, 他搖擺不定。

這可能就是爲什麼後兩部《奪寶奇兵》影片沒有前三部那麼扣人心絃。用技術製造出來的「奇蹟」來取代超自然的奇蹟,勢必讓人失望。阿瑟·C. 克拉克(Arthur C. Clarke)著名的「第三定律」(「任何足夠先進的技術都與魔法無異」)對於像克里斯托弗·諾蘭 (Christopher Nolan)這樣的電影製片人來說頗具吸引力,第三定律成了他們的靈感寶庫,然而對我們來說,儘管技術如此先進,看上去像魔法,但當它成爲引發敬畏和驚歎的唯一來源時,它給我們留下的只是空虛。

當科技的「魔力」只是徒有其表時 

這讓我聯想到《命運轉盤》中我最不喜歡的部分:「魔法」般的技術讓哈里森福特重返青春, 以30多歲的模樣出現在片頭長達25分鐘的打鬥場景中。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開場挺合適,因爲影片的中心是講述一種古代技術(安提基特拉機械或「阿基米德之輪」),能讓角色穿越時空回到過去。影片的開頭就描述了這樣的情形。它利用技術將觀眾帶回到大家都鐘愛的80年代的福特身邊。影片結尾則大書特書老年瓊斯的遺憾,試圖與開頭的青春幻象形成鮮明的對比。

只不過效果與預期相差太遠。電影工業的返老還童技術雖然已經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但它很難達到「與魔法無二」。經過技術磨皮處理後的瓊斯沒有皺紋,三十來歲的他充滿活力,只是與那八十歲飽經滄桑的聲音很是不配。之前的《奪寶奇兵》系列電影使用的是實景特效,但是《命運轉盤》AI技術處理過後的青年瓊斯並沒有達到理想的效果。人工智能的痕跡實在是太明顯了。

然而,這一開創性的嘗試很有可能預示著今後人工智能會把那些影視巨星的影像(最後也可以做到聲音)附在一個電腦產生的數字替身上,即使演員去世之後,這個替身依然可以有無窮無盡的「表演」機會,從某個角度來說,這種可能性才是本片真正的「裝神弄鬼」。《法櫃奇兵》裡,在神的忿怒將要傾瀉而出之時,瓊斯充滿敬畏恐懼地呼喊:「瑪麗昂別看!緊緊閉上眼睛!」。《聖殿奇兵》裡,納粹企圖找到長生不老的法寶而最終自食其果。這些對超自然的敬畏現在都讓位於將神一般的能力和永垂不朽的數字結合在一起的技術。這種技術讓人有點毛骨悚然。

好在《命運轉盤》結尾時,瓊斯本人並沒有相信技術能替代一切。

家庭是最偉大的歷險

印第安納·瓊斯這個角色的核心是一種張力,一方是家庭的責任,另一方是考古的探險。爲了發掘寶藏,他要去到風情獨特的外邦異國,面對各種邪惡(力量、貪婪、長生不老等等)的誘惑。

也許最能夠表現出這個張力的是《聖殿奇兵》的高潮部分。在這個片段中,瓊斯命懸一線,掛在深淵之上,一隻手被他父親(肖恩·康納利 [Sean Connery] 飾)緊緊抓住,另一隻手則竭盡全力地想去抓咫尺之外的聖盃。父親憐愛地看著瓊斯,堅定地說道:「讓它去吧。」這是慈愛的父親在呼喚兒子:選擇平凡而非浮華;回歸家庭,不要誤入「榮華富貴」的歧途。

《命運轉盤》裡也有類似的一個高潮,瓊斯面對著兩個選擇,一個是考古學界最終極的獎賞——他自己將成爲古代歷史的一部分,而另一個是與家人過著普普通通的生活。在他那位直來直去的教女海倫娜(Phoebe Waller-Bridge)的幫助下,瓊斯最終做出了與《聖殿奇兵》裡一樣的選擇:家庭。

老年瓊斯第一次出現在影片中正值1969年的紐約,他心酸寂寞又自暴自棄(把威士忌倒入早上要喝的咖啡中,對著嬉皮士鄰居大放厥詞)。但在影片的最後,我們看到他與妻子瑪麗昂和好(美好地回應了當年的《法櫃奇兵》),與教女海蓮那和孫子泰迪(Teddy,由伊桑·伊西多爾 [Ethann Isidore] 扮演)安度晚年。甚至是他的多年好友薩拉赫(Sallah ,由約翰·里斯-戴維斯 [John Rhys-Davies] 扮演)也出現在最後的場景裡(帶著孫輩們去買冰淇淋),這彷彿是在強調瓊斯下一個冒險將是學會做好一個居家男人。

最後瓊斯是否「相信魔法」,是否在最後的日子裡重新發現信仰,我們不得而知。但是看上去他至少發現了在平平凡凡的家居生活裡,愛和友情讓生活充滿「魔法」, 剩下的日子雖然有限,但他能坦然面對生命的軟弱,安穩地活在當下。


譯:變奏曲;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Indiana Jones': Fading Magic in a Secular Age.

Brett McCracken(布雷特·麥卡拉根)是福音聯盟高級編輯,著作包括Uncomfortable: The Awkward and Essential Challenge of Christian CommunityGray Matters: Navigating the Space Between Legalism and LibertyHipster Christianity: When Church and Cool Collide。布雷特和妻子琪拉居於加州聖安娜市,二人都是薩瑟蘭教會(Southlands Church)的成員,布雷特在教會擔任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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