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歷史史詩片的角度來看,《角鬥士 2》(Gladiator II)完全體現了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的獨特風格:場面恢宏壯麗、藝術風格鮮明,不過拘泥於準確重現歷史細節。從《拿破崙》(Napoleon,2023)到《法老與眾神》(Exodus,2014),再到《天國王朝》(Kingdom of Heaven,2005),斯科特總是善於發掘歷史中富有電影感的元素。他深知好萊塢電影本就不該成爲歷史教科書。因此,雖然《角鬥士 2》中的主要角色大多源自真實的古羅馬歷史人物,但觀眾也不必期待電影會完全遵循史實展開情節。
不過,《角鬥士 2》還是巧妙地暗示了一段真實的歷史變革,儘管全片隻字面提及一次。這就是羅馬帝國即將經歷的重大轉折:從一個崇尚異教、熱衷征服的帝國,轉變爲推動基督教發展的重要力量。
故事發生在第一部《角鬥士》的十六年後,正值腐敗的卡拉卡拉(Caracalla,由弗雷德·赫欽格[Fred Hechinger]飾演)和傑塔(Geta,由約瑟夫·奎因[Joseph Quinn]飾演)統治時期。而僅僅一個世紀之後,君士坦丁就成爲了羅馬歷史上第一位基督教皇帝,爲當時已經萌芽的基督教在古代世界的傳播提供了強大推動力。
在《角鬥士 2》中,我們能夠看到未來基督教革命的種種徵兆。一個道德淪喪、嗜血成性的文化在呼喚著精神的革新;一個唯武力是舉、以征服爲至上價值的政權,正在種下自我毀滅的種子。人們開始渴望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追求榮譽、平等、尊嚴與團結,在這個充滿死亡的世界裡尋找生命的意義。
這部電影不僅展現了一千七百年前促使羅馬帝國皈依基督教的各種因素,也爲當今時代帶來了啓示。在現今這個同樣充滿墮落氣息的西方世界,我們或許也將見證一場新的基督教革命的到來?
《角鬥士 2》(因暴力場景被定爲限制級R級)中的古羅馬,是一個充斥著道德淪喪、政治腐敗、軍事氾濫的世界。皇帝卡拉卡拉(Caracalla)和傑塔(Geta)就是這種風氣的集中體現:他們一方面嗜血成性,沉迷於角鬥表演、無止境的軍事擴張(甚至揚言「讓他們吃戰爭去吧!」);另一方面又沉溺於自我放縱的享樂主義,熱衷於縱情聲色的狂歡和奢靡浮誇的宴會,甚至用犀牛頭來裝點餐盤。另一個主要反派角色馬克里努斯(Macrinus,由丹澤爾·華盛頓[Denzel Washington]飾)也同樣令人不齒,他奉行的唯一信條就是「暴力即真理」(他常說「暴力是世界通用的語言」),懷著仇恨驅使的復仇之心,最終讓曾經的受壓迫者變成了新的施暴者。
儘管影片中暴力場面頻現,但導演巧妙地通過反派角色們奉行的「唯力是圖」與主人公們堅持的「力量與榮譽並重」形成鮮明對比。正面人物中有德高望重的皇帝(同時也是斯多葛學派哲學家)馬可·奧勒留(Marcus Aurelius)的後人:女兒盧西拉(Lucilla,由康妮·尼爾森[Connie Nielsen]飾)和外孫盧修斯(Lucius,由保羅·梅斯卡爾[Paul Mescal]飾)。其他虛構的角色也展現出同樣的品格追求。佩德羅·帕斯卡爾(Pedro Pascal)飾演的將軍阿卡修斯(Acacius)是一位戰功赫赫的軍事統帥,他意識到無休止戰爭的荒謬,立志建立一個更加和平的政權,並堅定地表示:「我絕不會爲了滿足他們的虛榮心,而繼續犧牲新一代的年輕人。」
片中最具榮譽感的角色——很可能是一位基督徒——要數從角鬥士轉型爲醫者的拉維(Ravi,由亞歷山大·卡瑞姆[Alexander Karim]飾)。作爲影片的道德靈魂,他多次談及寬恕與救贖的意義,甚至用河流的比喻來闡釋救贖的真諦。拉維的人物轉變本身就暗示著羅馬即將迎來的基督教變革:他從一個以殺戮謀生的角鬥士,蛻變爲一個富有同情心的醫者、弱者的守護者和盡責的家庭男人。他不再收割生命,而開始守護生命。
值得注意的是,《角鬥士 2》中那些堅持「力量與榮譽」理念的男性大多都是有家室的男人,婚姻美滿。而那些「唯力是圖」的男性則幾乎只與其他男性爲伍,甚至在很多場合下發展出曖昧關係。在卡拉卡拉和傑塔這兩位男性共同統治的時期,社會瀰漫著嗜血和縱慾的風氣,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影片巧妙地暗示了羅馬未來的基督教化進程——在這一歷史進程中,放縱的性文化、父權制對婦女兒童的壓迫、兩性之間不平等的權力關係,最終都將被基督教倡導的一夫一妻制所取代,婦女兒童的社會地位也得到顯著提升。
在當今世界,我們也能觀察到類似的徵兆,這或許預示著西方世界將重新回歸基督教文明。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意識到,後基督教時代的性解放運動令她們深感失望,而所謂性別流動的社會風氣則使她們成爲最大的受害者。與此同時,男性群體也似乎認識到了縱慾享樂和強權統治帶來的精神空虛。令人驚訝的是,年輕男性開始對教會表現出濃厚的興趣,聖經的銷量也節節攀升。即便是那些尚未皈依基督教的人,也越來越多地被歸類爲「尊重現實者」和「尋求人生意義者」。他們不願生活在一個只有權力更迭的敘事、個人主義肆意橫行的世界裡。相反,他們渴望找到超越世俗的人生目標、遵循自然法則的約束,追求超越單純力量的榮譽感。
在這股思潮背後,斯多葛主義在現代西方男性中的復興讓人不禁想起基督教傳入前的古羅馬。這一復興一方面得益於新興的自我提升領域大師,如喬丹·彼得森(Jordan Peterson)、喬·羅根(Joe Rogan)和瑞恩·霍利迪(Ryan Holiday)的推動,另一方面也受到古代思想家的深遠影響。例如,馬可·奧勒留(Marcus Aurelius)的《沉思錄》(Meditations)在近年來就售出了數十萬冊。然而,這種新斯多葛主義以及人們對榮譽、自我提升和身心健康的追求,最終是會爲基督教的復興鋪平道路,還是會在消費主義的衝擊下異化變質,這一切仍需要時間給出答案。
兩部《角鬥士》影片都反覆提及「羅馬之夢」這一主題。這個夢想像徵著人們對和平的嚮往——期盼重現「羅馬治世」(Pax Romana)的盛世,渴望建立一個人人安居樂業、和平長存的理想共和國。然而,這個夢想卻十分脆弱,人們只敢在私下悄聲談論。在《角鬥士》的世界裡,這個夢想帶有末世論的意味,暗示它或許只能通過神的干預才能實現。在凡人之手,即便是最富有榮譽感的人,這個夢想也始終搖搖欲墜。儘管如此,這種對和平國度的嚮往依然讓我們在當下顯得更加崇高。這也正是《角鬥士 2》的核心主題之一,影片結尾明顯指向了這個夢想的方向。
【後面有劇透】在這個經過改編的好萊塢式結局中,那個公開嘲笑「羅馬之夢」的反派馬克里努斯遭到殺害。而歷史上的真實馬克里努斯卻是繼任了卡拉卡拉成爲皇帝,並統治了一年多。影片暗示盧修斯(Lucius)最終實現了「羅馬之夢」中的和平,不是通過專制獨裁,而是把權力歸還元老院。就像他在《角鬥士》中的父親馬克西姆斯(Maximus,由羅素·克勞[Russell Crowe]飾)一樣,盧修斯運用權力是爲了造福他人,而非謀取私利。這類英雄形像體現了西方文化中對謙遜中見高貴品格的深切渴望——那些願意放棄而非攫取權力的無私領袖。在這種「謙卑君王」的理想中,我們再次看到《角鬥士》系列電影對基督教的巧妙暗示。
值得注意的是,《角鬥士 2》中唯一明確提到基督徒的場景,是在談論那些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卑微之人。基督的十字架——他作爲最完美的僕人君王(腓 2:5-11)——像一道無形的陰影籠罩著整部影片,爲其塑造的英雄主義和盼望勾勒出框架。
《角鬥士 2》的結局無疑會讓歷史學家們感到不快。但我卻很欣賞這樣的處理手法,這讓我想起昆汀·塔倫蒂諾(Quentin Tarantino)的《好萊塢往事》(Once upon a Time... in Hollywood)中對曼森家族(Manson family)謀殺案的另類演繹。這兩部電影都證明了「電影本質上是一種『末世論』式的媒介」,能讓「觀眾直觀地感受到永恆的氣息」。說到底,電影更像是一場夢的呈現,而不是歷史的重現。
《角鬥士 2》並非有意爲基督教信仰辯護。但它對羅馬之夢實現的奇思妙想,卻巧妙地暗示了基督教的興起,也讓我們得以通過聖靈的力量,在當下窺見那永恆王國的一斑。正如奧古斯丁所說,「人間之城」雖然「追求統治」,卻「被統治的慾望所奴役」,注定脆弱不堪。只有「上帝之城」才能爲此提供答案。在巴別塔/巴比倫/羅馬的廢墟之上,唯有基督教能爲重建有意義的道德、美德、和平與人生目標奠定根基。只有在基督教的語境下,平等、尊嚴、善良、真理和美這些概念才具有真正的意義。而羅馬之夢,也只有在上帝的國度裡才能最終實現。
爲什麼我們這個時代對羅馬帝國如此著迷(比如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最近備受爭議的新作《大都會》(Megalopolis))?也許是因爲羅馬之夢——以及這個夢想的脆弱性——與我們當下的處境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我們親身感受著當代西方社會的頹廢,目睹著經濟繁榮、技術進步和道德自主所帶來的收益遞減效應。我們意識到,社會的脆弱性及其最終的崩塌,終將重演羅馬帝國等古老帝國的覆轍。然而,羅馬之夢——這個關於天國之城的憧憬——卻始終魅力不減,千百年來不斷向我們訴說。它在向我們低語,訴說著比現實更加美好的圖景,一座超越人力所能建造的理想之城,一種來自上帝、能超越所有轉瞬即逝的帝國的永恆和平。
在羅馬帝國日漸衰落的動盪年代裡,作爲一種翻天覆地的盼望和堅實的真理,基督教在蓬勃發展。如今,在我們這個正在瓦解的「帝國」中,基督教是否也會重現昔日的繁榮?最近已經出現了一些預兆和預言。但願這一切都能成真。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Gladiator II』 and Rumblings of a Christian Revolu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