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祕密會議》(Conclave )選在美國總統大選前幾週上映,這絕非巧合。這部電影聚焦於一場新任領袖的遴選過程,在當下政見分歧日益加劇的背景下,顯得尤爲敏感而富有爭議。影片中展現了候選人競逐、拉票造勢、背後站臺、投票箱、「選舉團」等橋段,還有權力走廊裡的祕密談判,甚至出現了動搖民主程序的驚人之舉。雖說《祕密會議》講述的不是總統選舉,而是教皇選舉,但兩者的相似之處顯而易見,這種映射關係也是導演刻意爲之。
本片由德國導演愛德華·伯格(Edward Berger)執導,改編自英國作家羅伯特·哈里斯(Robert Harris)2016 年的同名小說。影片似乎暗示,當代羅馬天主教會與美國民主制度一樣,都已陷入腐敗與崩壞,都被一群自負的野心家爲了一己私利所操控。儘管片中確實提出了一些值得深思的觀點,但因爲立場過於明顯,反而削弱了影片本身的說服力。
我很欣賞伯格(Berger)的上一部作品——2022 年奧斯卡獲獎影片《西線無戰事》(All Quiet on the Western Front)。只是那部電影在表達主題時過於直白,顯得有些突兀。遺憾的是,《祕密會議》也未能避免這一問題。
這部虛構影片講述了一位深受愛戴的教皇去世後的繼任者選舉過程。故事主要發生在梵蒂岡的圍牆之內,樞機主教團齊聚一堂,共同選舉新一任羅馬主教。樞機主教們需要經過數天、多輪的無記名投票,直到某位候選人獲得至少三分之二的選票。整個過程對外界和媒體完全保密,唯一的信號就是從西斯廷教堂煙囪冒出的黑煙或白煙——前者意味著未能選出新教皇,後者則表示選舉成功。
作爲新教徒,我雖然認爲教皇制度和羅馬天主教的使徒統緒說與聖經教導不符,但仍爲這個過程深深吸引。影片成功展現了這一古老而神祕的傳統,這正是《祕密會議》最大的魅力所在。
影片彙集了一眾實力派演員,讓這部戲劇大放異彩:著名演員拉爾夫·費因斯(Ralph Fiennes)飾演主持祕密會議的托馬斯·勞倫斯(Thomas Lawrence)樞機主教。他與貝利尼(Bellini)樞機主教(由斯坦利·圖齊[Stanley Tucci]飾演)等自由派人士結成同盟。除他們外,特倫布萊(Tremblay)樞機主教(由約翰·利特高[John Lithgow]飾演)和阿德耶米(Adeyemi)樞機主教(由盧西安·姆薩馬蒂[Lucian Msamati]飾演)也都是下任教皇的熱門人選。影片最精彩之處在於對這些人物性格的細膩刻畫,讓觀眾能夠透過細節看清他們的爲人,尤其是分辨出他們的主要特徵是謙遜還是野心。
然而,這部電影在政治隱喻上用力過猛。有個角色說:「我感覺自己是在美國的政治集會上。」另一個角色的台詞則明顯是在對 2024 年的美國觀眾喊話:「難道我們就只能在爛蘋果裡挑個不那麼爛的了嗎?」
祕密會議中的兩大陣營基本上分爲進步派和保守派,這與美國政治版圖如出一轍。天主教會內部確實存在著維護傳統和推動革新兩種聲音的對立。但在《祕密會議》中,這種對立與其說是神學分歧,不如說是在映射美國當下的政治紛爭。
最明顯的例證就是泰德斯科(Tedesco)樞機主教(由塞爾吉奧·卡斯特利托[Sergio Castellitto]飾演)這個角色。這位酷似川普的保守派候選人打著傳統主義和民族主義的旗號參選(本質上就是在喊「讓教皇重回意大利人手中」)。他爲人張揚,說話尖銳,對前任教皇的批評毫不留情,對所謂滲透的自由主義更是深惡痛絕。當梵蒂岡城外發生伊斯蘭恐怖事件時,泰德斯科立即抓住機會,加碼他那套令自由派對手反感的「非我即敵」論調。
自由派樞機主教們對泰德斯科的反應,簡直就是美國進步派對川普的翻版。他們喊出「自由派必須團結一致對抗他!」「這是一場戰爭!」之類的口號。在他們看來,如果泰德斯科當選,幾十年來的進步成果將毀於一旦,羅馬將重返黑暗時代。
看到這些情節,很難相信真正的樞機主教們會用這種方式互相攻訐,用如此赤裸裸的黨派言論來抹黑「對方」。但這部電影的重點顯然不在於真實還原天主教會的現狀,而是要藉機表達創作者的立場——批判他們所反對的基督教形態(傳統保守派),同時爲他們所支持的基督教形態(進步派)搖旗吶喊。
《祕密會議》是後基督教時代西方文化的產物。從一個角度看,影片對教會的藝術之美推崇備至。攝影師頻頻將鏡頭停留在西斯廷教堂的壯麗畫面上,電影整體優雅的黑白紅配色,都流露出對教會文化貢獻的欣賞。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影片陰鬱的基調和令人不安的配樂,又明顯表達了對體制性基督教的質疑態度。
導演伯格刻意突出了女性的邊緣化地位(和被迫沉默)與男性權力獨大的鮮明對比——這顯然是要暗示教會與壓迫性的父權制度之間的關聯。在一個場景中,他用喜劇化的手法展現了一位修女(由著名演員伊莎貝拉·羅西里尼[Isabella Rossellini]精彩演繹)恭敬屈膝的畫面,這個細節令人深思。
這種矛盾的處理手法恰到好處地反映了後基督教時代的心態。一方面,教會的排場和儀式讓人著迷,一些基督徒人物的品格也令人欽佩;另一方面,對於教會的制度權威和信仰(特別是在性別議題上),卻又充滿不屑。
製片人並非想要徹底否定教會的存在,他們只是希望教會能夠與時俱進,接納他們的進步理念。隨著劇情推進,這一主題愈發明顯。影片逐漸突出了對懷疑精神的推崇和對不確定性的褒揚。「讓我們爲選出一位懂得懷疑的教皇而禱告,」樞機主教在一次關鍵的講道中說:「過分的確信是團結的大敵,是包容的死敵。」
《祕密會議》將「盲目確信」塑造成最大的罪過(這也是進步主義基督徒的一貫觀點)。傳統必須經受質疑,根深蒂固的信仰必須接受挑戰。正如一位自由派樞機主教所說,教會不該停留在過去,教會的意義在於「我們的下一步」。這番話,說白了就是在主張建立一個「擺脫歷史包袱、著眼未來可能」的新教會。
當然,教會改革是很有意義的。作爲新教徒,我們對此再清楚不過了。但是把不確定性奉爲至高無上的價值,既不會帶來健康的改革,也不會締造持久的教會。《祕密會議》指出教會人性化領導層會有閃失這一點確實沒錯。然而,合理質疑人的權威,往往會演變成對一切權威的否定,最終導致信仰的崩塌。
不確定性很容易被人當作武器,用來摧毀任何我們不認同的傳統。一些人會以教會領袖腐敗爲藉口,去質疑所有的教會領導——連帶著否定他們對聖經的詮釋。對教會領導保持清醒的認知是一回事,但把教會變成一個徹底「質疑一切」的組織,這更像是進步主義者一廂情願的幻想,而不是一條切實可行的道路。畢竟,你不可能在一個模棱兩可、搖擺不定、毫無準則的根基上建立任何東西。然而這恰恰就是《祕密會議》想爲教會描繪的未來藍圖。
前方有劇透。《祕密會議》最終通過教皇選舉的結果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勝出者是一位出人意料的神祕候選人,此人甚至不在最初的候選名單上:貝尼特斯(Benitez)樞機主教(由卡洛斯·迪耶茲[Carlos Diehz]飾演)。他曾在中東最危險的地區——巴格達和喀布爾帶領天主教徒。他之所以當選,是因爲他表現出最謙卑、最像耶穌的僕人領袖品格,顯然不是爲追逐權力。
但故事出現了驚人轉折:貝尼特斯根本就不是「他」。「他」有子宮和卵巢,是雙性人。貝尼特斯雖然出生時被認定爲男性並一直以男性身份生活,但後來卻發現自己具有女性生殖器官。
當勞倫斯發現這個祕密並質問貝尼特斯時,這位新教皇(他意味深長地選擇了英諾森十四世作爲教皇名)說:「我就是神造我的樣子」——這是LGBTQ+群體常用的表述。「我知道在確定性之間求生存是什麼滋味。」他補充道。這句打破二元對立的話,成了全片最具震撼力的台詞。
勞倫斯震驚不已,但一切爲時已晚。貝尼特斯已成爲新教皇:天主教會歷史上第一位女性——或者說至少是性別模糊的領袖。這個結局極具衝擊力,不僅是因爲它嘲諷了兩千年的「父權制」,更因爲它以最直觀、最具顛覆性的方式實現了建立一個基於不確定性之上的教會的願望。新教皇的存在本身就體現了不確定性和質疑,他的生理特徵似乎在證明:神並不在意清晰的二元劃分和簡單的確定性。
然而,這終究只是一個進步主義的幻想,與聖經神學關於性別、性和人類男女二元的教導完全脫節。儘管如此,一部好萊塢大片展現這樣的願景仍很值得深思。我不確定主流觀眾是否能接受這樣的設定。但如果他們接受了,這將進一步說明基督徒在性別議題上,以及在教會權威和教義確定性問題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對於教會中的權力濫用和領導層腐敗問題,以及這些問題如何導致基督徒離開教會和對神學傳統信任度下降,確實值得深入討論。當片中一個角色說已故教皇從未懷疑神但懷疑教會時,他道出了許多基督徒的心聲——他們雖對教會失望,卻仍然持守對神的信仰。這些都是值得探討的問題,也是必要的對話。但願我們能找到比《祕密會議》更有說服力的答案。
譯:變奏曲;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Conclave』: Electoral Fight for Christianity’s Fu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