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是好萊塢近日的唯一主題。
這並非新潮流。幾十年來,續集、翻拍和系列片的衍生作品一直是影視業最有勝算的吸金點。2019年利潤最高的電影看似一大部分都是這類的:回爐重拍的迪斯尼最佳影片(《阿拉丁》、《獅子王》、《小飛象》);翻拍的經典恐怖片(《鬼娃回魂》、《寵物墳場》);各種續集(《玩具總動員4》、《疾速追殺3》、《樂高大電影2》);以及很少會有人錯過的系列電影新品(《哥斯拉:怪獸之王》、《黑衣人:全球追緝》)。
在這個懷舊的大趨勢下還有一個有趣的小分類:懷舊音樂電影。2019年上映的三部電影尤其跟緊了潮流:《波西米亞狂想曲》(Bohemian Rhapsody)、《火箭人》(Rocketman)和《昨日奇蹟》(Yesterday)。三部電影都以一首金曲的歌名爲標題,實質上都是讓聽著皇后樂隊(Queen)、艾爾頓·約翰(Elton John)和披頭士(The Beatles)(對應每部電影)音樂長大的觀眾邊看邊跟著唱的影片。年底另一部電影《光盲青春》(Blinded by the Light)將以布魯斯·斯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的音樂爲背景(該電影已於2019年1月聖丹斯電影節上映,譯者注)。毫無疑問,其他電影也會跟風。
音樂有什麼特質使我們如此懷舊?爲何這類電影——以及他們敘述的「歷史」——如此吸引當下的觀眾?這反映了我們怎樣的文化和尋找意義的方式?
觀眾喜歡《波西米亞狂想曲》、《火箭人》和《昨日奇蹟》一類的電影部分原因在於它們講述了膾炙人口的寒門高升的故事(也見《一個明星的誕生》)。它們遵循的套路或許與當下這個「人人皆可成名」的自制明星時代特別能產生共鳴:無名藝術家抓住機遇,致富成名(最後成爲國際巨星),受名利陰暗面的侵蝕,與心魔鬥爭,因鬥爭創作出更有代表性的音樂,最終重尋成名之前單純的人際關係和創作心路,找到救贖(例如《再見,黃磚路》的創作背景)。
但經久不衰的劇情走向之外,這些電影認定音樂是最能喚起回憶和懷舊之情的觸發點之一,很大程度上因爲影片中的歌曲而吸引人。入耳的旋律將我們帶回往昔:回到更快樂的時光,更單純的時光,回到不是當下的時光。
每部電影都把自己描繪的英國流行偶像的摯愛金曲鋪陳在背景中。《波西米亞狂想曲》的做法最爲直接,在平鋪直敘的故事中將皇后樂隊的歌曲自然插放在合適之處,故事的高潮是樂隊著名的1985年 「拯救生命」(Live Aid)演唱會。《火箭人》也編入了艾爾頓·約翰的歌曲,儘管它使用了一種更爲怪誕、神話化的方式。《昨日奇蹟》甚至不在乎披頭士歌曲的幕後故事;它直接將歌曲從過去揪出來,演奏給當下的觀眾,達到懷舊視聽的愉悅感。它設想有一個世界,那裡所有人都遺忘了披頭士,但一個創作歌手(希米什·帕特爾)有幸記得披頭士,將他們的歌曲(作爲自己的歌曲)重新介紹給世界。如此看來,這是三部電影中最誠實的一部——它承認歌曲本身和觀眾聽到歌曲時生發的懷舊情趣是我們看電影的真正原因,而非有關歌曲創作人和歷史背景的真人真事。
這是把懷舊之情當作消費商品令人不安的一個方面。它改變歷史,讓我們可以選擇性截取歷史來滿足我們對「復古」情懷的飢渴;我們可以挪用歷史來順應當下的時代精神,輕易粉飾歷史,將它從背景環境的破爛包袱中提取出來。這種對待歷史的態度是危險的。
《波西米亞狂想曲》用一部家長輔導級(PG-13)的電影講述了一場限制級人生,我們需要思量影片中洗白了的歷史。沃倫·科爾·史密斯(Warren Cole Smith)在《世界》(WORLD)雜誌中評論說,這部電影順手抹去了弗雷迪·墨丘裡(Freddie Mercury)生平污穢不堪的細節,包括他在毒品驅使下的各般享樂和艾滋病危機開始時仍肆無忌憚的濫交(當他在1980年代早期檢測出艾滋病陽性之後,他甚至還可能有數百位男性伴侶)。抹去墨丘裡惡貫滿盈的生活對《波西米亞狂想曲》的票房成功卻至關重要。相比正眼看歷史,粉飾後的懷舊情懷更容易賣座。
這與其說是在敘述歷史,不如說是在把歷史變成神話。當然,這在電影中很常見。大部分歷史片扭曲歷史來迎合自己的偏向和價值觀念。僅在今年,關於安妮女王(《寵兒》)和艾米麗·狄金森(《與艾米麗的瘋狂夜晚》)的電影就將這兩位女性歷史人物重新塑造成了性生活活躍的女同。昆汀·塔倫蒂諾(Quentin Tarantino)的《好萊塢往事》(Once Upon a Time in Hollywood)(就像他的《無恥混蛋》一樣)誇張地修改了歷史結局,向這段濃墨重彩的神話歷史致敬。
基督徒也難逃此咎。我們容易選擇性地歌頌基督徒歷史中的成就(威廉·威伯福斯!),順便遺忘醜陋的過失(奴隸制、種族歧視、各類大屠殺)。我們傾向於褒獎馬丁·路德,卻不提他的反猶主義;讚美約拿單·愛德華茲,卻不看他的蓄奴行爲;肯定馬丁·路德·金,卻不提他不檢點的性行爲,以此類推。我們自己的歷史敘述也難逃自我修訂的罪責,無論它是織造了一個「基督教美國」還是一個別樣世界——在那裡,特蕾莎修女一樣的基督徒是常態,而非個例(多可悲!)。
真正尊敬歷史不是一味謀取合人心意的內容。它是直入歷史混亂的深處,認清歷史並以史爲鑑——而非僅僅把歷史當作懷舊的大眾娛樂來消費。這好比是一名消費性遊客和好奇的遊學者之間的區別。前者會在「重要」的地標前自拍留念,主要是爲了有些好東西可以發在Instagram上;後者問詢地標景點的歷史,試圖理解它的文化重要性。後者的方式並不會消磨旅行中的樂趣,而會增添逸趣。
基督徒知道,詮釋《聖經》的基本原則之一就是文化背景與上下文的重要性。個人主義引導我們採取「這段話對我而言意義如下」的釋經方式,而事實上,《聖經》的意義更有關於我們對古代近東地區的理解,而非理解它現在給我怎樣的感觸。釋經需要我們花功夫去了解遙遠的歷史背景,但這是值得下的功夫。
純粹享受一篇《聖經》詩篇的優美文字,或是一首披頭士歌曲的動人旋律是一回事。但當我們對作品背景有所了解時,我們能在更深、更豐厚的層面上享受它們。近期上映的紀錄片,如《峽谷迴音》(Echo in the Canyon)(關於60年代中期南加州的民謠搖滾實況)和《伍德斯托克:定義一代人的三天》(Woodstock: Three Days That Defined a Generation)(關於標誌性的1969年音樂節),更好地挖掘了音樂背後的真實歷史。
《昨日奇蹟》是部有趣的電影,但它對不住披頭士的歌曲,因爲它淡化了作品的背景,並暗示這些歌曲某種程度上超越了時空。2019年的世界真會像50年前一樣,仍爲《回到蘇聯》(「Back in the U.S.S.R.」)、《便士街》(「Penny Lane」)和《革命》(「Revolution」)瘋狂嗎?這些歌曲背後的地點和時間(利物浦,1960年代等等)意義爲何?藝術家本身和作品及其受接納度關係甚微嗎?
《火箭人》和《波西米亞狂想曲》至少試圖將歌曲放置於它們真實的來源中,《昨日奇蹟》卻只展現了一個別樣世界,觀眾們可以在那裡欣喜地看披頭士狂熱(或是現在的傑克·馬利克狂熱)捲土重來——就像它第一次發生一樣。
觀看《昨日奇蹟》一類的電影、想像今日重現披頭士的全球現象是件趣事。但它不現實;誠然,電影看起來很好玩,但無法和歷史劃等號。你無法重演過去。1960年代的時代精神,地緣政治形勢,蓬勃萌生的、隨時迎接新鮮事物的全球青年文化——這些永遠無法複製。那景象只能被銘記。
懷舊的危險之處在於我們會混淆對往昔的健康緬懷與真摯感念,和重睹歷史再現的渴慕。我們會混淆在複雜的歷史背景中我們可以學到的東西,和重活一次歷史的渴望。這不僅使我們灰心喪氣,也會抑制住靈魂中有益的不滿之情。
每拍一部音樂傳記、每翻拍一部迪士尼電影,好萊塢影業就在回收利用我們熟悉的曾經,製成一劑又一劑多巴胺,將我們的懷舊衝動——這種健康的不滿之情——兌換成現金。當現代人對身邊一切事物的信任衰竭時,披頭士代表作的歌詞宣揚了他們的某種信條。當所有權威瓦解、漫無邊際的當代信仰使尋找意義的旅途疲憊難忍時,我們還剩下什麼?
「我相信天父上帝……」讓位給了「我寧願相信昨天……」
懷舊於是搖身變成了一種世俗宗教。但懷舊衝動本身並不是壞事。它只是更大層面上的存在主義苦痛的表徵:我們是在短暫世界中的永恆存在體。時光的「逝去」性——它來了、走了、無法複製——使我們痛苦,因爲我們注定是爲了一個事物不會死亡、腐朽和逝去的世界而存在的(見啓21)。一切都將永恆地嶄新。
與其拿層出不盡的懷舊影片來麻痹我們的痛苦,我們若是將這被時間左右的不安感轉爲對時間不復存在的未來的期待和盼望,將會怎樣呢?在此,教會和基督徒有巨大的機會。畢竟,我們是被一樁事定義了的一群人——基督復活——這樁事顛覆了過往的秩序,將歷史重新導向了對未來榮耀的盼望。在疲憊不堪的世界中,人們常在「昨天」尋找超驗感,但我們所擁有的牢牢固定在了「明天」。
譯:二欣;校:JFX。原文標題:You Can't Repeat the Past (But Hollywood Tr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