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注:「艱難但美好的教義」是一個長篇文章系列,旨在幫助讀者意識到後基督教時代西方人常常難以接受的神學真理所具有的榮耀性和必要性。
1928 年,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在劍橋大學發表了一系列演講,這些演講後來得以結集出版,名爲《一間只屬於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伍爾夫的主題是女性與小說,她認爲,「一個女人如果要寫作,就必須有錢、有自己的房間。」女性每年至少需要 500 英鎊,才能讓她們超越狹隘的家庭生活。她們還需要比簡·奧斯汀的起居室更私密的空間,奧斯汀的大部分小說都是在起居室裡完成的。
伍爾夫的觀點,尤其是關於房間的觀點,至今仍吸引著人們的文化想像。藝術家就應該是孤獨的、寂寞的、孤獨的。根據伍爾夫(以及她的眾多思想繼承者和後繼者)的觀點,我們寫作和繪畫、創作和插圖,都是在漫長、深沉、持續的沉默中時進行的。孤獨是創作的條件。如果繆斯女神來訪,她最好會發現我們蜷縮在書桌前,如安妮·迪拉德(Annie Dillard)所說,「回憶真實的世界。」
「讓我發揮創造力吧,」今天的藝術家很想說。「如果我要實現藝術的輝煌,就必須一個人呆著。」
那麼,教會團體在藝術家的生活中能扮演什麼角色呢?藝術家爲什麼要走向人群、與人閒聊,走向教會主日早晨的聚會、參加每週的小組活動、甚至回應教會志願者的長期需求?
我在大學本科畢業時第一次讀到伍爾夫的作品,她的論點在很大程度上說服了我。正因爲如此,多年來我一直在糾結,我作爲妻子和母親的生活與我作爲作家的生活之間一直存在張力。事實上,我對基督的認識並不成熟。我需要來自聖經的歸正,我需要被《創世記》第 1 章所描繪的那種三一上帝共同創造的願景俘獲。
在《創世記》第 1 章,當創世大幕拉開、天地成形時,聖父、聖子和聖靈共同參與到一個世界的誕生:「我們要……創造」(26 節)。根據《創世記》對上帝創造行爲的詩意描述,星星和海馬、生物群落和野獸都是三一上帝共同創造的。從一開始,創造就不是獨自的行爲。
在整本聖經中,人類的創造行爲都是以三位一體的協作工作爲模式的。當上帝命令以色列人制作會幕(在曠野中隨身攜帶 40 年之久的精緻而便攜的崇拜建築)時,他們在比撒列和亞何利亞伯這兩位藝術家的帶領下完成了這項工作(出 35:30-37:7),這兩個人領導著各種工匠的工作。《出埃及記》第 40 章對這項工作進行了總結,其敘述表明這項全民族盛事模仿了神創造世界的方式。神的榮耀降臨在這座新的建築上,它被賦予了美好的使命。
《詩篇》很可能是另一個共同創造的例子,儘管對我們來說不太明顯。根據猶太教傳統——羅伯特·阿爾特(Robert Alter)也曾提到過——《詩篇》是由一個聖徒團體收集和編排的。我可以在腦海中想像,《詩篇》在很久以前的編輯過程,那畫面就像我多年前與教會志願者團隊一起在深夜製作一本名爲《印記》(Imprint)的雜誌時一樣生動。當然,我們所編輯的文章並非聖靈啓示的,但我們安排和製作那本期刊的工作是合作性的、集體性的,它體現了三一神那樣的創造力。
如果藝術家們忘記了這些例子(以及更多類似的例子),我們就很容易被伍爾夫的信念說服。我們可能會拒絕上帝關於社區和共同體的美好逐章,看不到我們參與教會生活的目的是爲了增強我們的創造力,而不是給創造力帶去威脅。
多蘿西·塞耶斯(Dorothy Sayers)在她爲但丁《神曲》第三首頌歌所寫的序言中寫道:「C.S. 路易斯(C. S. Lewis)曾經說過,天堂的歡樂對於我們大多數人來說——以我們目前的狀況而言——是一種後天習得的味道。從某種意義上說,」塞耶斯接著說,「但丁的《天堂》就是一個關於獲得這種味道的故事。」塞耶斯在序言的開頭引用了路易斯的話,這讓讀者注意到二次大戰之後牛津大學虔誠基督徒們所組成的這一非同尋常的文學團體。
在路易斯位於麥格達倫學院(Magdalen College)煙霧繚繞的房間裡,「跡象文學社」(The Inklings)的成員——J. R. R. 托爾金、查爾斯·威廉姆斯(Charles Williams)、歐文·巴菲爾德(Owen Barfield)等人朗讀了基督徒們珍愛的作品草稿:《魔鬼家書》、《夢幻巴士》和《魔戒》三部曲。他們在感到詞窮時彼此鼓勵,在作品修改時提出批評意見,他們彼此陪伴度過了 17 年,儘管有人曾經聽到路易斯說:「沒有人影響過托爾金——你還不如去影響一隻班德爾斯納奇(Bandersnatch,《愛麗絲漫遊奇境》中的虛構生物——譯註)。」安娜·帕夫拉克·格萊爾(Diana Pavlac Glyer)卻認爲「常識」並非如此。
格萊爾研究了其他寫作團體,包括伍爾夫所屬的「布盧姆茨伯里同伴」小組(Bloomsbury Group),得出的結論是,她堅決支持基督徒的共同創作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成員們經常感激地感謝他們所得到的幫助,而學者們則很容易將影響視爲理所當然。」儘管我們理論上宣稱自己是「孤獨的藝術家」,但在實踐中,我們卻被彼此的巨大需求所吸引。
從歷史角度看,「孤獨的藝術家」這一名詞完全是近代發明。正如格萊爾解釋的那樣,在文藝復興之前,「天才」被認爲是某個人擁有的品質,而不是一種可以宣稱的身份。你不可能成爲天才,你只能擁有天才。此外,在啓蒙運動之前,檢驗文學「天才」的標準並不是伍爾夫所說的原創性。相反,人們認爲作家參與了更大範圍的歷史對話。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引用本·瓊森(Ben Jonson)的說法,將其描述爲「將另一位詩人的主題或財富轉化爲己用」。今天,我們看藝術是一種「發明創造」,但在歷史上,藝術是一種「模仿」。
路易斯在「基督教與文學」("Christianity and Literature")一文中對「原創」一詞提出異議。他寫道:「(基督徒)作家絕不應認爲自己帶來了以前不存在的美或智慧,而應認爲自己只是試圖用自己的藝術來體現永恆之美和智慧的某種反映。」
基督徒作家應當樂意承認自己想像力的侷限性,承認自己的作品是一種衍生作品。這對他們創作的影響隨之轉變。一旦「原創性」不再作爲優秀藝術的首要評估,基督徒就可以自由地進行合作。他們可以恢復一種更古老、更理智、更明智的天才觀,甚至是但丁所捕捉到的天才觀。
《神曲》是一部精心構思的詩歌傑作,其藝術結構圍繞數字「三」設計,頌揚了上帝的三位一體。這部史詩由三卷或三段組成,每段由三十三個小節或章節組成,每個小節由三句組成,稱爲「三節」。這首詩的創作本身就在呼喊:「讓我們一起創造吧!」
天路客但丁的旅程也給藝術和屬靈生活中的共同體願景帶來了光照。雖然乍一看,這可能是一個孤獨的天路客走向救贖的過程(也有人錯誤地這樣解讀,將史詩簡化爲現代療癒 建議),但這種解讀沒有看到天路客一路上需要幫助。沒有忠心的嚮導,但丁無法前行。他必須依靠他人來指出自己的罪,只有通過認罪、悔改和基督在十字架上的成全才能得到饒恕。
在但丁的三重世界觀中,地獄是最孤獨的,罪的畸形效應在那裡對人的性格和人際關係產生了怪異的影響。在整個旅程中,但丁的妒忌、貪婪、懶惰和傲慢等惡習得到了除去和摒棄,他受教得以理解了神的愛,直到在天國,他才最終實現了幸福的願景,與上帝面對面。天路客但丁體驗到了上帝的愛,這種愛具有使我們煥然一新的力量,而詩人但丁則蒙召忠心地見證這種愛。
正如塞耶斯在她翻譯的《神曲:天堂》一書的序言中提醒讀者的那樣,這首史詩雖然具有深刻的神學內涵,但從未試圖像系統神學那樣總結關於罪的刑罰、基督在十字架上代贖等教義。相反,它通過意象和敘事框架,吊起了人們對上帝、聖潔和救贖對罪惡得到對付的胃口。《神曲》的目的並不是分析或教導,而是以詩歌這一形式影響人們的渴望。它的模式,甚至它的情緒,都不是三點式的解經式講道。但是通過這種方式,它講述了藝術家可以爲教會提供的禮物。
蒙上帝的恩典,我一生中的大部分主日都是在教堂的長椅上度過的。每週一次的敬拜(以及參與地方教會更廣泛的生活)是一種習慣,這習慣定期爲我的信仰提供力量。此外,我的公開寫作——包括屬靈書籍和文章——也是因著通過地方教會找到一個寫作社區而產生的。這個社區之所以得以建立,是因爲我的牧師將寫作視爲一種呼召。
這個社區是一份禮物,但它往往不是大多數藝術家在教會經歷中能得到的。相反,我們很容易感受到傳道人與藝術家之間固有的緊張關係,甚至懷疑我們的靈命是不是有問題。
多年來,我一直處於這種張力。兩年半前,我終於決定攻讀藝術專業的研究生學位,儘管我也可以很輕鬆地選擇做神學或聖經研究。有人問我(我也經常問自己),與其學習散文寫作技巧,還不如掌握一門合格的希臘語知識呢?
經過兩年半的 MFA(藝術碩士)階段的閱讀和寫作練習,我至少可以這麼說: 我更好地理解了藝術家與教會之間的緊張關係,理解了藝術作品的暗示性與神學論證的明確性之間的緊張關係。如果說牧師的職責是督責教會的屬靈健康,保護羊群不受狼群的傷害,宣講上帝的全部真理(徒 20:26-35),那麼詩人(和藝術家)的職責則有所不同。正如金伯利·約翰遜(Kimberly Johnson)所解釋的,詩人的工作不是宣揚真理,而是「展現事物」。
約翰遜寫道,許多人已經發現了「藝術與真理之間的本質敵意」。她引用了喬治·赫伯特(George Herbert)的詩歌《約旦》,其中(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對詩歌的「擦邊球」(embroidery)手法提出了懷疑。許多認真的真理追求者都會問這樣一個問題: 既然真理可以明明白白地講出來,爲什麼還要從側面講呢?
答案之一是,聖經本身就肯定了藝術和論證都有其用武之地。想想《約伯記》吧,這卷書的中心描繪的是一個被可怕苦難所困擾的人,與他的朋友的確信、他所屬信仰團體的確信交戰。「你們攪擾我的心,用言語壓碎我要到幾時呢?」約伯問這些朋友,「你們這十次羞辱我;你們苦待我也不以爲恥。……我因委曲呼叫,卻不蒙應允;我呼求,卻不得公斷。」(伯 19:2、7)
作爲一名藝術家,我渴望敬拜上帝,祂給我們的不僅僅是《約伯記》13 章和 38-42 章,也不僅僅是神學論證。這些章節可能更容易解經,但神是何等的慷慨和仁慈,在本書的大部分篇幅裡,約伯在他靈魂的巨大黑暗中爲上帝摸索前進的道路,留出了詩歌抒情的空間。也許藝術比論證更適合悲劇,因爲在悲劇中,安慰比解釋更有必要。
當然,藝術創作所需的探索以及藝術家對「側面」展現真理的偏好本身就存在危險。有些藝術家超越了正統的界限,將自己的直覺凌駕於上帝的啓示之上。然而,我不認爲對《聖經》認真的基督徒會走到那一步,哪怕我們完全理解其中的詩歌藝術。
最後,約伯得到了答案,約伯的朋友們也受到了他們該得的責備。對我來說,這幾乎已經足夠了,儘管我仍在想,那些死去的孩子能怎麼得到恢復呢?神可能會把我們交到敵人手中,這似乎是一種威脅。但這是我的藝術家思維在起作用——我想,當我見到那位其思想非我思想、其方法非我方法的神時,祂會理解我的想法的。
當天路客但丁在《天堂》的最後一章見到神時,他明白自己的語言能力永遠無法與上帝景象的崇高相媲美:
啊,超越凡人思想的光明、
請允許我在記憶中重見
你當時的模樣的一小部分
賜予我的舌頭足夠的力量
讓我的舌頭能爲後人留下
爲未來的人們留下榮耀。(三十三,二 67-72)
但丁認爲,藝術家的工作首先是忠心地凝視。只有看到,我們才能創作。我們必須注視著愛我們的那一位,「變得陶醉其中」(I. 99)。所有的基督教詩歌,甚至所有的基督教藝術都從這裡開始:在對基督的長久仰望中,這就是敬拜。
這表明了孤獨的藝術家需要教會的最後一個原因。這不僅僅是爲了在集體創作的願景中得到修復,更是爲了周而復始地棲息於一種深思熟慮的神聖停頓禮儀之中。教會呼召藝術家們離開我們忙碌(而且常常是孤獨)的生活,去凝視那位美麗而受害的耶穌——(根據早期教會的偉大讚美詩)——祂並不認爲與神同等是一件自己可以握的緊緊的事情,而是願意虛己(腓 2:6-7)。同樣是這位耶穌,祂差派我們回到這個世界、回到辦公室和廚房,回到教室、畫布和書頁,去創造更多祂所創造、維持、愛護和救贖的世界。
但我們只有先聚集起來,才能受到派遣。當藝術家被教會的生活所聚集和包圍時,他的創作就會得到重新安排,他的視野就會得著聖化。他獲得了世界無法提供給他的創作視野,因爲世界堅持藝術家要孤獨。
讓教會中的藝術家說:「讓我們創造吧。」
然後,讓我們一起看看還有什麼有待創造。
譯:DeepL;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Why 'Lone' Artists Need the Church.